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通用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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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 篇1

冷月鍾笛

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通用4篇)

林清玄

月色是一把寒刀,森森閃着冷芒。

有時候,月色的善良溫和像一個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涼而空茫的城垛上,獨零零地坐着.月色便彷彿一個老年的海盜。雖退守到磚牆的角落,他的眼睛猶青青地閃着光.手裏還握着年輕時砍鈍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長久以來。在草地上四處遊動,把我的胸腹剖開,冷漠的月色夾着古舊的城池猛然涌進我的胸臆,這時即使我靜坐着,也不如月亮剛升起時那麼安穩了。

已經很夜很夜了,晚霧從地底慢慢地蒸騰上來。漸漸把樹、磚牆、古炮。最後把坐在城上最高處的我也吞沒了。

來這個城要經過一個渡津,因爲它被三面的海溫柔地擁抱着.展延到遠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到時天空已晚.一位瘦削的老人用·條小小的竹筏將我渡過海去。

遠遠地看見城牆了.夕陽正好垂掛在護城樹的樹頭上,夕陽的橘,晚天的紅.樹的鬱綠,交雜着城牆黯淡的磚色,成爲一幅很有中國風情的剪紙畫。

迎頭,是沈葆楨的半身銅像,刻寫着他在中國臺灣海防史上的不朽證言。在日本侵略中國臺灣的緊急中,他以一年十一個月的短時間,建造了這個“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這個城與炮臺.便成爲今天中國臺灣僅存的歷史炮臺了。

在月色下看洗葆楨銅像,明暗曲折,競可以從線條中體會出他的識見與彀力,那是無可取代的威狀與魄大了。我想到.我們永遠無法仰見這些壯士的面容。但是我們隨時可以見到他們的重現。我們走入民間,到處都有關雲長的畫像,濃正的長眉,丹鳳的亮眼,紫紅色的面孔,寫在臉上不可侵犯的正氣,如果我們把關公的五綹長髯去掉,相信就是壯士們的寫生了。他們用生命的狂歌。爲中圓人中國的歷史寫下“忠義”兩字。

月刀下的沈葆楨也有一股關雲長的神氣浮凸出來。事實上。他們的形體並不是最重要的,即使不爲他塑像。後人如我,也能體會到他們與強權抗拒時的虎目含威。

在壯魄而虎吼有聲的中國歷史長河中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所有的英豪傑士都把自我的形體投入這條河裏,即令碎成肉泥,也沒有一聲悲嘆.他們的骨灰即使在胡雨夷風中也會散放着不朽的芳香. ,

因此,沈葆楨死了.他的城池留下來了,但是這座堅甲厚壁的城池縱大縱深.也比不過他生命中無可更變的城池。

我一個人獨坐在城垛上,眼見星輝掩映下的城池、古炮。以及閃着夏蟲與波光的護城河,竟久久不忍離去。我感覺,我是愈入夜愈坐到沈葆楨波沸萬頃的胸腹之中了,在寧靜的長夜,我們或者最能窺見前人的胸懷吧!

月色你看久了,它灑在輕輕淺淺高高低低的景物上,彷彿響亮着斷斷續續的鐘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口鐘。

月的微光你看久了,它在空中長長短短的散步.好像絲絲長鳴的笛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管笛。

月亮的鐘笛,千百年來就這樣敲撞吹奏,讓那些有威猛氣概的豪雄壯士.可以和聲地在歷史上唱歌。這些歌,詞句已經退淡了,曲譜仍在.在另一個冷月如刀的夜晚,還要被以後的人喝起來.

浮天滄海遠,萬里眼申明,歷史的歌聲和月亮的鐘笛慢慢的沉落.我坐在城垛下方寫着“億載金城”四字,卻在清晨第一道哦光中漸漸鮮明。

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 篇2

天才夢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爲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①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①瓦格涅,通譯爲瓦格納(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一生致力於歌曲創作,代表作有《尼伯龍根指環》等。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爲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着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爲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爲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徵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着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着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裏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裏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着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後,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

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爲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①、“melancholy”②,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爲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①splendour,輝煌,壯麗②melancholy,憂鬱

在學校裏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①,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

①bagpipe,風笛。

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 篇3

一封情書

偉大的雕塑家羅丹在寫給德國女作家埃萊娜·德·諾斯茲的一封情信上說:

“由於你的溫雅和聰穎,我重又變得高雅,整個人都得到深化了。既然種子落進肥沃的土地,那麼只要好好照料,它總會發芽結實的。一切東西都會消逝,於此我只能聽天由命。但我在心裏看見大自然隨歲月流逝,風情萬千地從我眼前掠過,不由得也對鏡中衰老的自己感慨良久。我還在愛,還在理解,還沒有變得駑鈍……”

是的,愛情可以淨化一個人,也可以使之變得複雜.我心裏只有你,心無旁騖,我變得單純,從而愛惜身邊的萬物,只想每一對情人都幸福和長久。我唯一追求的,就是跟你廝守終生。種子已經落在肥沃的土地上,我們會種出屬於兩個人的果實。我是如此簡單,只要看到你,我就會微笑。我的身體和我的心,都變乾乾淨淨。

只是,愛也使人變得複雜。愛上了你,我才領略思念的滋味、分離的愁苦和妒忌的煎熬,還有那無休止的佔有慾。爲什麼你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心潮起伏?爲什麼我總害怕時光飛逝而無法與你終生廝守?

風從指間掠過,我對鏡中的自己感慨良久。你會愛我到永遠嗎?我還在愛,而你又是否理解?

經典散文名人朗誦篇 篇4

南半球的冬天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麼竟縮成兩隻青螺,大的一隻,是維多利亞峯,那麼小的一隻,該就是塞克林峯了吧。都是海拔萬尺以上的高峯,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遊戲雲表,遂無視於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內亞的鬱郁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託,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隻水球,好藍好美的一隻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水汪汪的一隻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裏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象罷了,那淡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麼祕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裏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天無門,下臨無地,一隻“曠達士”鶴一般地騎着,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着,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做雲的騙子,什麼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沖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雲的背上。飛上三萬尺的高空,雲便留在下面,製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峯竟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人蓮出蓮,像一隻戀蓮的蜻蜓。仰望白雲,是人。俯玩白雲,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土”從北半球飛來,五千哩的雲驛,只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摩爾斯比(Port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裏,剛從熱帶的夜裏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都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脣、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雲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Barrier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繫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蹟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羣,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侯伯特(George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羣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麼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纔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爲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並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隻大海螺吹起杜布西?留戀那?櫻?顧?械拇?濟粵寺貳?墒俏也皇僑擻悖?踔烈膊皇欠捎悖?蛭?“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猶力西士,女神和雌人魚不爲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後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着復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後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後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雪梨到了。

但是雪梨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哩外的山區等我。“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後,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坎貝拉。坎貝拉是一個計劃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萬,但是建築物分佈得既稀且廣,發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於線條美的白色建築,把曲折多姿迴環成趣的柏麗·格里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坎貝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嗚鐘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坎貝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精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釒奇大使及夫人,章德惠參事,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坎貝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康波(David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Dobson)和布禮盛頓(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PaulHasuck),沈釒奇大使,詩人侯普,詩人布和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着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坎貝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坎貝拉時報》的訪問;並且先後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爲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裏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坎貝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中國臺灣是兩個世界。坎貝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於濟南之在北半球。中國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囗鱅短狐,王虺騫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柳宗元纔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嘆。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迴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坎貝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鬚髮盡白的雪峯,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陰影裏。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臺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乾的猶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裏搖響眩目的豔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隻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扁飛走。半下午的冬陽裏,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着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坎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裏,鄉愁就更深了。坎貝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着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祕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麼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麼看得見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面對這麼奧祕幽美的夜,只能讚歎讚歎扉頁。

我該去紐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紐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對着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裏。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麼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雲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乾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復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着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麼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樹,和直徑千哩的大陸性冬季,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牀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揹負着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爲近,銅駝爲遠,那樣立着,引頸企望着企望着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麼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麼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講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於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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