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小說文章：一隻蝨子的自述

我是一隻蝨子，一隻誕生在城市裏的蝨子，一隻死裏逃生的蝨子，一隻不知將來的蝨子，一隻渾身打着顫抖的蝨子。

先講一講我的來歷。其實，我也不清楚誰是我的父母，我只知道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有很多和我一樣大的兄弟姐妹。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我們一起住在一個叫做“頭”的房子裏，那地方長滿了黑黑的散發着臭味的叫做“頭髮”的東西，我們就扎着堆住在那裏。我們很團結，盡情吮吸着頭髮根下鮮紅的血液，那是我們最喜歡吃的食物，我們見了它如同餓了三天三夜的人突然見了面包。我們自由地在頭上爬行，我們有吃有喝有的住，喝足了吃飽了的時候我們會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我們最喜歡唱的歌是《我們是快樂的一家》。因此我們生活得很快活。請注意，我這裏用的是“生活”而不是“活”這個詞。

從出生到現在我總共住過兩個頭。這兩個頭既不是“油頭”也不是“腦滿”的頭，很普通的頭，普通得每天都落滿塵土，甚至一連一兩個月都沒有洗的頭。但這兩顆頭都很年輕，大的十五六歲的光景，小的也就十三四歲。雖然頭上都沒有多少肉，卻有的是猩紅的鮮嫩的血液。這就很幸運了，足夠了。

很可惜，我以前住過的那個的頭已經連同它的軀體在不久前消失了。聽和他一起的民工說他來自偏遠的小山村，那個山村太貧窮了，貧窮得幾年嫁不進一個姑娘，那裏的光棍多的隨便倒下一棵樹都能砸到一大片。他曾經是一個國中生，曾經夢想着考大學當教師，可父母突然同時生病，弟妹一大堆，沒有了任何收入，家裏窮得都快連稀粥都喝不上了。他作爲家裏的老大隻好先輟學了。於是，他和他——我現在住的頭的那個人一起隨着比他倆大得多的民工一起來到了遙遠的叫做城市的地方。在那裏，他們通過瞞報歲數，成了建築工地上的工人，其實就是不瞞報老闆也不會太在意，只要能幹活就行。

在這裏，他和他一起負責拌水泥、擡沙子。雖然活很重，工作時間很長，從天不明一直幹到月上柳梢，但每頓飯可以吃到兩個雪白雪白冒着熱氣香噴噴的大饅頭，還有一小塊又鹹又脆的蘿蔔條，只這兩樣就夠了，因爲這可是在老家吃不到的。他們吃飽了，相互拍拍大肚皮，然後兩人比賽似的各打一個長長的飽嗝，那一刻那神情彷彿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們和其他工人一樣，就睡在工地旁的那幾間矮小的小屋裏，所有人都打地鋪，大家你挨着我我擠着你，擠得連插一隻腳的空隙都沒有。城市裏的水金貴得很，老闆不捨得多花一分錢買水讓工人們洗一個澡，連洗臉水都是民工們循環使用。他們住的小屋子裏到處都是腥洋洋的汗味和尿騷味以及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很難聞的奇特的味。他倆更是不捨得自己花錢到澡堂子裏洗澡。用他倆的話說有拿閒錢攢了給弟妹們買本子。可他倆卻和所有民工們一樣都感到很快樂很滿足。只是有時候他們也偶爾想家，想以前待過的教室，雖然那裏同樣破爛不堪。

他們就這麼一天天快樂地工作着活着。我們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他的頭上的我記不清了。那天他感到頭上一陣瘙癢，瘙癢得讓他幹不下活，他拼命地抓撓。我親眼看到我的一個兄弟就這樣不幸被他用手指抓下。他把我的兄弟放在手心裏，仔細地看了又看，他先是愣了一愣，似乎對我兄弟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旋即，只見他把我的那個兄弟放在兩個黑黑的滿是淤血的指甲蓋上，用力一擠，登時我可憐的兄弟就命喪黃泉，那血濺了他滿滿一臉，好嚇人。他明顯感到很解氣。

爲了替我們死難的兄弟報仇雪恨，我們這些倖存的兄弟姐妹一起向他的頭皮發起猛攻，拼命吸吮他頭皮下的血。終於，他受不了了，他想把頭髮剃光，可他捨不得花那個錢，他要儘可能地把每一分錢都攢下，好過年時帶回家給爹孃買藥治病。他挖空心思地想着消滅我們的法子。突然他想起村子裏常有人用農藥藥蝨子的法子，他很高興，咬了咬牙，到商店買了一瓶叫做敵敵畏的劇毒農藥，他知道這種藥不光藥蟲子，藥蝨子最有效，是村民們最常用的滅蝨子藥。他也知道，村裏曾經發生過藥蝨子藥死人的慘劇。可他覺得自己年輕，命硬着呢。再說了，有了這藥，下次再招了蝨子可以多次使用，節省。

於是，在那個熱辣辣的中午，他狼吞虎嚥地吃了兩個白麪饅頭之後，一個人蹲在屋檐下將藥一下一下抹在了頭髮上。我那時正和姐妹一起吮吸着他的血。我的嗅覺很敏感，我最先聞到了那種可怕的氣味，我發現情況不妙，沒來得及招呼大家，立即順着一根頭髮爬下來，由於太匆忙，一下子跌落到他的腳面子上，這時我聽到我的兄弟姐妹們一聲接一聲的慘叫聲。我現在才知道，它們都被毒死了，而他也被毒死了。

他死了以後，很多人圍着他默默流淚。他的同伴，就是我現在住的頭的主人更是哭得傷心極了。我的新主人當時就趴在他的腿上哭個不停，我趁這個機會迅速爬到了他的身上，然後又快速爬到新主人的頭上，並在這裏安營紮寨，吮吸了新主人的第一口血。

我爲自己的幸運而高興得在新主人的頭髮上歡快地跳舞。我甚至唱起了那首我們最喜歡的歌。可我這時突然停止了歌唱，因爲我看見我的新主人拿起老主人留下的半瓶畫着骷髏的農藥，放到自己的被窩裏。我知道我的新主人此刻心裏想什麼，因爲他發現自己頭上也開始發癢，他和老主人一樣不捨得亂花一分錢，他要把錢省下給弟弟妹妹上學交學費，所以他想好了，他把藥收起來，準備用來藥他頭上他們叫做蝨子的我!

我顫抖了，我不知道我的命運會怎樣，我怕我會死，所以我把我的經歷告訴你們，萬一我被藥死了，你們也好知道我曾經在兩個年輕人的頭上快樂地生活過。其中一個人已經死了，另一個人會不會死我不知道，這也不是我該知道的，您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