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優美文章：吹花嚼蕊的少年

吹花嚼蕊的少年

文 | 梅湘寒

素年錦時，我皓齒明眸，尚處”吹花嚼蕊弄冰弦”的年紀。

幼時的我，總愛輕晃那綴滿蝶花的海棠，任一樹水粉亂濺，望花葉如鳳羽披紛，輕盈地鋪滿周身。半倚搖椅的外婆淺淡一笑，眉眼間皆是寵溺。亦不嗔怪我淘氣，只是伸出蒼老的手指，爲我緩緩拂去肩頭的海棠，耳際的一縷飄霜鬢髮逆着光河蹁躚，拂人眉宇，似纖花惹眉、柔荑撲面。她會拈起身邊那書頁泛黃的《紅樓夢》，述盡”黛玉葬花”的典故，以告誡我憐惜傷花。”……‘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多愁善感的黛玉，總覺得零落在地上的幽花太淒涼，暗香猶存卻無人再賞。故每至餞花之期，她總會小心翼翼地擷起凋萎的花瓣和着自己那滿腔依戀與柔情，深深葬在花冢之中……”外婆眼角蘊着的憐意漾開，指腹滑過仿宋體的字字句句，以溫婉的吳儂軟語娓娓道來那段四大家族的興衰始末。我卻在一旁心不在焉，戲嚼一縷甜津津的花蕊，望着黛玉繡像俯身拾花的典雅姿態而出神。海棠花飄搖，形同她的點絳脣。輕輕撣去花尖浮塵，噙在口中無腔無調地恣意吹奏宮商角徵，音色輕靈無憂，仿似花樹在清明時節與霏微雨煙偶然邂逅，更似深幽舊巷裏綿柔細雨間飄忽折散的啞月，光潔純美，脣瓣啓合間透漏着童年趣韻那滌盡鉛華的本質。外婆諦聽，斑駁細碎、半明半昧的花影怎麼也掩不住她眉目流連間的笑意。翩翩海棠飛逝，她撥弄我絨軟的墨發，眼裏掠過一縷不易覺察的陰翳，輕嘆一句，多希望湘涵永遠都是現在吹花嚼蕊、不諳塵世是非的孩子啊。我的睫毛沾染上零星花粉，眼裏外婆的發像是被馥郁的脂粉香滲紅，朦朧了衰老，裝飾了往昔的年少短夢。往昔，又是什麼模樣?我目光欲從她面容輪廓的嫋嫋餘韻中尋覓她年輕的樣子，覓豆蔻梢頭的浪漫天真，覓及笄之年的光彩安恬……而紛擾的油煙瑣事、風霜雨雪早已淡褪了她年少的溫潤，她吹花嚼蕊的天真。流年無蒂根，漂如陌上塵。

繁花易冷，世事易更，太多值得緬唸的歲月在一彈指、一恍惚之間，物走星移。縱使每一場流光溢彩的鼎沸花宴總有休止符，縱使每一個無關風月的少年終將步入成熟，曾經的過程如此暖潤，亦興許不致辜負花下故人。《紅樓夢》的古色古香，細碎的花影盈漾，外婆脣角的清淺笑意，還有我吹花嚼蕊的故昔，皆是太湖底的陳年水墨，早已洇暈濡染了我宣紙爲底色的記憶。不經意念起，宛若每一幀工筆花鳥畫的細枝末節俱盈溢出芳菲。那天香逾越迢遞時空、煙塵四合的從前，純美了我樹蔭半窗、沽雨棲雲的孩提舊年。

原來，就如花會凋敝卻曾無悔開放，外婆很早就在潛移默化地教我《紅樓夢》授予她的一切——銘記每一場遇見，憐惜傷逝之美，珍視當下的漫漫韶光。回想起她念着《葬花吟》那憂怨的詩句卻面含令人捉摸不透的淺笑，一如她每每講起同爲姑蘇女子的林黛玉總會瞳眸溼潤卻滿是歆羨與欣賞。”花謝花飛花滿天”，我情不自禁默誦外婆曾對我輕柔吟誦的詩句，眼裏浮現了黛玉的一顰一笑，”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儘管她已隨風中絲絲縷縷的挽花飄逝，盈盈暗香去，還是遺下了她的堅毅，她的柔情，她的悽美，她的葬花淚。儘管秋棠消瘦，仍會有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佇立似酒秋陽下，沐浴依舊韶光中，向着塵世間猶存的易謝之美，吹花，嚼蕊……

指導老師：劉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