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的敘事類散文:東邊日出西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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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故鄉,我常會去拜訪一些族中長輩的。帶些飲料,拎點水果。長輩們見我突然進門,頓時眉開眼笑地說,來就來唄,帶什麼吃的!你來看下子我們,說說話就很好,以後再別這樣哈。轉眼,婆婆們搜出幾個雞蛋,叮嚀道,都是自己土雞生的,你帶回去自己吃。

感人的敘事類散文:東邊日出西邊雨

可如今,回家能看到想看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差不多每年少一兩個,當我找他們不到,又知道他們已作古時,總會黯然神傷,想,上次回來還好好的,怎麼就沒了呢?

今年的中秋日到家,我徑直先去找來福公和水婆婆,這對60餘年的老夫妻,上次看見他們時,已經是風邊殘燭的樣子了。

正是深秋的午後,天氣仍有些燥熱,陽光下,他們的老屋有些歪斜,有些破敗。這屋大概有220xx年了吧,西邊的老房子都拆盡了,風雨飄過來,西壁就沒有了遮擋,油光灰黑的木板壁上,一張比電影屏幕還大幾倍的塑料膜蒙着,算是遮風擋雨了,樓上對外卻是通透的。正面,淺紅色夯土牆斑駁陸離,牆上方的鬥磚也呈灰灰的顏色,而那個大門口,左右門框都是整塊的、斧鑿刀刻的大青石板做成,刻有雕花的門楣也是青石板製作,而底下的石門坎明顯磨損凹陷,卻仍然堅固的樣子。

離此不遠,一棟棟新建的鋼筋水泥樓瓷磚碧瓦,而曾經的老村舊屋卻基本不見蹤影,到處荒蕪着,垂序商陸、紫蘇、藿香薊、凹頭莧、石薺苧……野蠻地生長。

已是午後三點多鐘,老屋四周空無一人,四散的雞們灰頭土臉。來福公家的大門敞開着,前廳寂靜無聲,中堂右側,一頂黑漆的老神櫃歷經百年,歪歪斜斜的,正中的八仙桌也用了不下數十載吧,一旁的竹搖椅椅架、椅片都有些鬆動,雞窩、農具、雜物,全在屋裏面,卻見不到人影。

我轉到屋後,他們的後門也敞開着。一張硬木老牀映入眼簾,結實的牀架、簡樸的牀框、栗色油漆的牀門、精美的雕花,陳舊而古色古香,“長命百歲”的紅紙貼在門楣上。我知道,這是來福公和水婆婆60多年前的的婚牀。我輕輕走進去,忽見透明的蚊帳內躺着一個人,正是水婆婆。她歪躺着,滿頭的銀髮一片凌亂,身體瘦骨嶙峋的,本來已駝背的她蜷縮在牀的一隅,虛弱地呼吸着。

水婆婆聽到響動,側頭看見了我,她雙手支撐着挪了挪身體,嘶啞着聲音喊,哎呀你回來了,快坐!見我拿着一箱奶之類,嗔怪道,又買東西來!

我在牀前坐下來,才知來福公剛剛出門,挑了一擔草木灰下菜地去了。水婆婆說,她摔斷一條腿了。那天中午吃完飯,她想去洗鍋,不小心踢到一個蛇皮袋,自己就倒下了。“那個人”(指來福公)哪,他躺在竹搖椅上只顧睡午覺,沒有聽到,水婆婆就自己掙扎着想爬起來,這時他就醒了,睜開眼睛問,怎麼了?她說,踢到蛇皮袋子,就快疾倒下去,跌斷腿了。他又說,怎麼會跌倒?你吃了沒一點用噢?然後就木頭似的在搖椅上發愣,沒有起身扶她的意思。她又說,你不來扶我,我自己來爬唄。哪裏曉得腳不管事,鑽心地痛,半天也爬不起。那個人還是木木的坐着,她掙扎着起不來,就說,陰司的(口頭禪),腳沾不得地,等下怎麼辦?“那個人”說,等下你來搖椅上睡。水婆婆聽了哭笑不得,回道,你讓我在這裏睡一夜,你想累死我呀?來福公苦笑道,我又不得你起(沒辦法捧你上牀)。她沒好氣地說,等下喊苟仔來。

聽水婆婆說話的情形,好像是帶着微微的怨訾的,她是感到了來福公的遲緩、怠慢,或者是有一絲不那麼關心她?可是,來福公也許是無奈吧?他早就患有嚴重的貧血症。記得兩年前,我在菜地裏轉悠,看見他獨自坐在五公分高的矮凳上拔莧菜賣,他俯下的身子與莧菜齊高,幾乎要匍匐進泥土裏去。待他擡起頭,只見他臉色寡白,毫無血色,身體似乎虛弱極了。

對於水婆婆跌倒,來福公也許覺得,一輩子在地裏摸爬滾打的人,跌一跤算不得什麼,喘口氣,緩緩神就能爬起來,再躺到舒服的搖椅上睡一夜,明天就會好的。他甚至沒有想,應該叫兒女們回來,將他們的母親送醫院裏去。在他看來,作田的人,命沒那麼嬌貴,一輩子跌過多少回了,不都沒事麼。

“唉,那死老頭子,他看我腳落不得地,也不說帶我到醫院去。還是崽和媳婦好哦!要是憑他,我一世人也莫想起來,哭也哭不起來呀。”

這到底是怨還是愛呢?兩者兼而有之吧。試想,一對80多歲的老人,磕磕碰碰60餘載,水婆婆16歲就嫁給他,生了8胎,帶大5個兒女,日日耳鬢廝磨中的愛與怨,有多少人能懂呢?在我看來,在這似怨非怨,無情有情之間,或許正是人間的無限真情吧。

傍晚,苟仔回來了,見母親躺在地上,慌忙把她捧到竹牀上。水婆婆說,苟仔,你是不得閒呢,又要作田,又要去工地裝模版,還要去賣菜,我的事你就莫管。你哥貴庚在學校要上課,也沒得閒,明天打個電話,要他來送我到鎮上去治。

唉,可憐天下父母們,都是多麼體貼兒女們呀,他們總是事事處處爲兒女着想。本來我以爲,水婆婆這樣說了,苟仔應該會感激涕零,立即將母親送醫院的,可是並沒有。他只將她安頓在牀上,就自己離開了。鄉下的人,對於跌痛腳跌痛手之類的事,真是多麼不在意呀!

水婆婆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打了電話,貴庚回來了,開車把她送到鎮上的私人診所。

我有些不解,先是沒及時送老人上醫院,現在又不送她上正規醫院,何以這樣讓老人受苦呢?原來,那診所的醫生是本村一位女婿的孫子,關係熟。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爲,老人和兒女們都有一種麻木在。

誰知到了診所,那醫生又沒摸又沒瞧,只叫去鎮醫院拍了個片子,就說是碎了骨頭,隨便開了一些藥,止痛的丸子也不開。水婆婆要貴根送點禮,看能開點好藥麼,也只加開了一瓶活血的藥。頭三夜,她的腳好像不怎麼痛,但側睡這邊,這邊的腳還是痛得難受,側那邊睡,又像卡住了骨頭。到第四夜,水婆婆的腳痛得不得了,。來福公說,又跟原來一樣痛啊?水婆婆不答理他,他就說,等下叫苟仔打個電話要貴根歸。苟仔打了電話,貴根忙,下午纔回來,又把她送到那個診所。醫生看了看說,這骨頭接得上好的。水婆婆問,接得好怎麼還這麼痛?醫生就另開了10粒止痛藥,晚上才睡着了。“他早先不跟你開止痛藥,你說要命吧?”水婆婆說。

我說,您應該去喝中藥的。

水婆婆跟我改聊家常。她說她大女兒過得不太好,夫妻在深圳打工,一年難得回家一次。花70萬在市裏買了房。兒子讀了6年大學,如今31歲了,還沒結婚。次女卻不錯,在市裏農貿市場賣菜,賣雞蛋鴨蛋,市裏買了房不說,兒子也爭氣,考上天津的大學,畢業回來,招工考了第一名,被市裏的單位錄取了。可是才上班,看見人家都開小車,他騎電動車,就要買車子,12萬的他不要,要買15萬的,把家裏的錢掏空了……

天色向晚,來福公還沒回來。水婆婆要留我吃晚飯,我婉辭了。

過了一個月,仍是午後,我又去看望水婆婆。三個月了,她仍睡在竹牀上,醫生叮囑,腳還不能沾地。我心中疑惑,怎麼每次來都看不到一個子女兒孫陪侍呢?莫非因爲鄉下人的緣故,他們竟視生命如此之輕?或是竟至如此不懂愛惜,珍惜?又或許,對於兒女們來說,他們正爲生計而奔波、而忙碌,而打拼,而顧此失彼。然而,我想起小時候,自己咿呀學語,蹣跚學步時,一有頭疼腦熱,或者跌倒爬不起,何曾有過父母不在身邊的呢?

來福公陪着水婆婆睡在旁邊的老牀上,聽到我來了,霍地坐起。又聽我問水婆婆的腳,就接過話茬,嘆道,天上跌下來的禍哦,我前輩子沒累着,這輩子要爲她累了。80幾歲的人了,高的(東西)不得到,矮的(東西)不得起。本來她服侍我的,現在我服侍她,造孽!說罷,他嘿嘿苦笑……

我望着來福公,只見他白髮稀疏,鬍鬚似乎好久沒颳了,迷濛的眼睛,深凹的皺紋,寡白而又帶銅黑色的臉,不由隱忍着心酸問,你身體怎樣?水婆婆搶過話說,幸虧這陣子他好些了。我把雞生的蛋一個都捨不得賣,全留給他吃,貴根買了幾斤蜂糖,我一天給他蒸一個蛋……唉,現在要他來服侍我……

正聊着,聽說明天“當鬧”(趕集),來福公要摘菜賣。我趕緊退身。

次日早晨,雲淡風輕,我去向他們辭行。

水婆婆一個人在家。凌晨四點鐘,來福公自己做了飯吃,挑了一簍韭菜,一簍包心菜去集上賣(據說大約能賣六七十元)。臨出門生了氣,罵水婆婆沒幫他做些輕快事,磨鍋洗碗都做不得,他哪裏吃得消。水婆婆說,也是,以前輕快事都是水婆婆自己做,菜也是自己賣,洗衣煮飯洗碗掃地,來福公都不用管。她還說:“我做得還會讓他去做麼?”現在他地裏回來,要煮飯,要炒菜,還要燒開水給我吃藥……唉!。接着自言自語道:“陰司的(口頭禪),這腳不知什麼時候好,醫生交代,腳還不許用力,要吃完桌子上的藥,再回去拍片子給他看”。

我去看水婆婆三四次,每一次看見她兒女都不在身邊,她似乎從無怨言。她還指着桌上的兩瓶藥說,就這兩樣東西,1200元,貴啊。好在政府給80歲的老人每月100元補助,加上貴庚每年給1000元,苟仔每年給600斤谷,一年足夠吃用。這次跌斷腳,大女兒打工回不來,寄了300元,小女兒收了菜攤回來了一下,給了200元,中秋回來又給100,其餘藥費都是貴庚出。苟仔買了三斤餅給我,曉得幾好吃哦!大外孫女也送了100,小外孫女也送了200,外孫買了一紮餅,65元一斤哎……

末了,水婆婆一聲長嘆:“唉,貴庚不許我們再種菜,說是再種就剷掉去。我們瞞着他,只種了四分地。現在我們還做得,總要自己賺點錢的,哪有樣樣都問崽女要的呢……“

然後我沉默,我離開。那一刻,屋裏再沒有出現聲音,只是一片沉寂。

忽然我想起,自始至終,水婆婆都沒提她的長子。他的長子是我小時候一起玩大的,情如兄弟,20xx年前,因爲尿毒症的緣故,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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