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的那些人事與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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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裏有三條狗。

記憶裏的那些人事與狗事

第一條是麻狗,不知母親從哪裏弄來。從能記事起它就那麼高大,那麼雄壯,時至今日早已忘了它的性別,連帶也沒爲它取名,更別說取字號了。每當母親要去公社趕集時,就大聲喊“麻狗了了”,它虎虎生風地跑來,跟着母親去遠行。傍晚時分它每每會先母親一步到家,然後我們三姐弟就知道母親要回來了,姐姐就拉着我,揹着弟弟去迎接母親。久而久之,“麻狗了了”也就成了它的專稱。晚上臨到睡覺,還不見它,我就會問母親,麻狗了了呢。“某狗了了”實際上是家鄉一帶對狗的通稱,就像男權時代的女性朋友,無論長相好壞,是否很能生育,都沒有專屬她本人的特定稱呼,統稱爲“某氏”,比如瓦氏、甄氏、戚氏、麻氏。又像在某領域取得了些成績又很有一點知名度的人,比方湖南某學校某教研室有四個姓王的教授,其中王某某最出名,外人提及王教授,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便總是他。“麻狗了了”大約就是這樣一種雖然沒有個體權利卻又有着某種威嚴感的存在。它悄無聲息地在我孩提時代的生活裏威風凜凜地伴隨了好幾年,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整體印象很深,但細節全然模糊,只記得它曾經確實存在過。現在想來,麻狗了了在記憶裏似乎只是一種樸素的爲存在而存在的存在了。頗類於我們的祖上,時至今日我們並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做過什麼事,只知道家族史上肯定有那麼一個人以某種方式來人世間走過一遭。談不上很深的感情,但內心裏它永遠默默無聞地佔據一角。

第二條狗已是我離開家鄉到異地的事了。說到異地,其實離我的出生地也並不遠,兩地大約相距不到三十公里,然而山裏交通不便,加之年齡又小,還有大人們人爲的阻撓,便想象得很遙遠。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因爲父母離異,父親帶着我和弟弟走異路投異地。父親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兵,退伍後在曾經紅極一時的供銷社工作,很是火過幾年。在那個買什麼東西都需要憑票配給的年代,父親驕傲而羞澀地在當地遠近聞名。母親也曾是積極向上的進步青年,十幾歲便在大隊部當過婦女主任,據已去世外婆說大隊部還要送她去學醫,回來當赤腳醫生。後來嫁給父親,便嫁工人隨工人了,終於沒有做成赤腳醫生,更沒有解決城鎮戶口。但當時爲人羨慕的婚姻在母親生下三個孩子後不久便走到了盡頭。

我大約是在剛啓蒙讀書的時候到了金竹鄉的敏東村。在那裏我度過了三年,並在那裏讀到國小三年級。敏東是父親的外婆家,我和弟弟去那裏長住時候,父親的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只留下三個舅舅和舅娘。我們分別稱呼他們大舅爺爺大舅奶奶、二舅爺爺二舅奶奶、小舅爺爺小舅奶奶。小舅爺爺家裏養了一條通體雪白的母狗。我和弟弟跟着表叔走了幾十裏山路終於到達敏東陳家的李家臺上,小舅爺爺家那條通體雪白的母狗從老遠的地方跑來,它先是極其興奮地跳到表叔身上,被表叔打罵開後又圍着我和弟弟轉了好幾個圈,用它溼漉漉熱烘烘的長舌頭舔我們的手和腿。我們被它熱情洋溢的情緒感染了,頓時輕快起來,很快就融入了在敏東的生活。初到敏東的那段時間大約可算是我們和它的“蜜月期”罷,無論做什麼,我們幾乎都形影不離,只恨不能帶着它睡覺。但很快,我們之間的友誼遭遇了意外的打擊。

那天小舅爺爺家來了一個帶着小孩的客人,那客人帶來的小孩不知怎麼一到小舅爺爺家就在他們家廳堂里拉了一大泡屎。只聽小舅奶奶一聲長嘯“小白”,我就看見和我們正處在“蜜月期”的它一溜煙跑來,三下五除二把地舔得乾乾淨淨。我頓時驚呆了。

那時候的狗一直是吃屎的,這個我知道。母親罵人的時候就經常以這個起興,她先說“狗改不了吃屎”,然後才一是一二是二地數落清楚。但知道歸知道聽說是聽說,麻狗了了這一點就很好,從不當着我們的面吃。親眼見到與自己那麼親近的狗這麼大口大口美滋滋地吃屎粑粑,打心底還是很難接受。我急忙跑到小溪裏把曾被那個小白舔過的地方洗了又洗,洗了好幾遍後又仔仔細細回憶了一遍,前幾天它還舔過哪些地方。在我洗完正要離開的時候,它居然跟着也來到了溪邊。強烈的太陽光透過樹蔭投射到它身上,它裝着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向我搖尾巴。我狠狠地朝它揚起了手,憤然就是一掌,打到中途突然浮現它狼吞虎嚥的樣子便又慌忙把手縮了回來,朝它恨恨地罵了一聲“臭狗”。

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由於它跟我特別親近,我竟被我表叔們的兒子們,也就是我的表表兄弟們嘲笑了。一天我們一羣人正在鬧哄哄地玩,它滿臉無辜地跑過來,又是同一個動作,一見我就舔。我慌忙躲閃中,就聽他們中有人大聲說“它喜歡你”。我知道,他所說的喜歡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愛”的意思。我一邊躲,一邊大聲呵斥它,一邊想着他們所說的話,一邊看它極盡媚態地向我示好。不知是爲了向同伴表明它雖然喜歡我但我並不愛它的立場還是厭棄它吃屎時不爭氣的樣子,我操起一根木棍對着它的腿就是一棍子。哀嚎中它落荒而逃。

我和弟弟是以吃“公飯”的形式在敏東呆了三年。三個舅爺爺,二舅爺爺和小舅爺爺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表叔和表姑,都還沒有結婚,便沒分家。大舅爺爺家另有三個表叔,兩個業已結婚生子,也便分了家。我帶着弟弟在這五家裏輪流吃將過來,每家吃一月,月初拎着衣物過去,一直吃到月底,然後再轉移陣地。吃到其中一個表叔家時,弟弟和表叔的兒子終於鬧起了糾紛,難堪的是,弟弟還把表表弟打哭了。表嬸非常生氣,她很有幾分怒不可遏地指責我們兄弟忘恩負義。我很能理解表嬸的心情,也表示異常羞愧,我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還要打人家,確是忘恩負義啊。我狠狠地教訓了話都有些說不清楚的弟弟,直到他淚流滿面才放過他。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很快弟弟和表表弟又打架了,不過這次哭的是弟弟。他被表表弟用孔門鎖鎖芯砸了腦袋,這次他表現很好,沒有還手。美中不足的是,他總是哭,晚飯也不吃。表嬸笑着問弟弟是怎麼回事,弟弟頗帶着些沒還手的驕傲抽泣着說是表表弟拿鐵坨坨砸了他。表嬸說,蠢傢伙,別哭了,被比自己小的打了還哭就是沒出息。我盯了弟弟一眼就罵了他一句,就知道哭,你就是沒出息。弟弟好多天不理我,直到我許諾給他落涼粉吃他才願意牽我的手。

母親和姐姐終於還是來看我和弟弟了。那天一個從未與我正面接觸過的胖女人突然很神祕地跟我說,要我找到弟弟,有人在李家臺上等我們。來敏東快兩年了,從來沒有人要等我們,我有點小興奮,拉着弟弟就直奔李家臺上,然後就看見了母親和姐姐。母親穿着過年或去趕集才穿的淡藍色的確卡衣服,眼睛紅紅的,手裏還攥着手巾。一羣人在旁邊看着,有的還露出好奇的神色。姐姐扎着羊角辮,先是滿臉漲紅地看母親,然後看到我和弟弟就向我們飛奔過來。後來母親拉着我和弟弟的手講了許多沒多久我就全忘了的話,也哭了很久,臨走時給了我和弟弟一大包自己種的花生。老家的花生顆粒小,色澤金黃,在太陽底下曬過還泛着若有若無的散光,是我在家時最喜歡吃的了。有時趁母親不注意,就從石灰罈子裏偷幾顆出來,由於害怕弟弟告密,也不跟他分享。後來母親就和姐姐走了,我拉着弟弟的手,目送母親和姐姐消失在夕陽中。

回到家裏,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我和弟弟也不吃飯,就吃花生。小舅爺爺說,這花生是哪裏來的。我憋着嘴不說話,弟弟搶着回答說是母親帶給我們的。小舅爺爺說,這花生不能吃,你娘心很毒,花生裏下了農藥,要毒死你們。我聯想了很多,爲什麼那麼久母親都不來看我們,爲什麼見了我們就哭,是不是因爲知道我們要死了才哭。我咬咬牙對弟弟說,這花生不能吃,裏面下了毒。弟弟嘴巴里還含着一棵花生,茫然地看着我,然後無奈地把沒吞下的花生吐了出來。我不顧天黑,提着母親帶給的一大包花生奮力扔進溪水裏。那天晚上弟弟睡得很熟,不時把腿壓到我腿上,我卻很晚很晚都沒睡着。

在敏東的日子整體來說是充滿了快樂,雖然偶爾也會有憂傷。有一次去抓秋彈子,我居然看見“小白”躺在柴火堆裏在舔傷口。我有些擔心,擔心是我上次傷它太重,想過去看,但又怕他們說它喜歡我,關鍵還在於事實上它確實喜歡我,總不能再落個我也喜歡它的口實,只好遠遠地瞧着。它渾身毛色變成了灰白,似乎髒了不少,一張狗臉也髒兮兮的,兩道黑亮黑亮的淚水從眼睛直掛到腮邊,好像剛剛大哭過。突然間我也想哭,又怕它看見。但它還是看見了我,耷拉着的尾巴很含蓄地向我招了招,表示並沒有記我仇。我垂頭喪氣地走開了,以一個人的孤獨交換了一條狗的孤獨。

小白生崽了,三隻小狗,嗡嗡嗡地拱在小白的肚皮下面。做了母親的小白誰也不能碰,誰碰就咬誰,唯獨不咬我。我故意逗它伸手去摸小狗崽崽,它裝出很兇的樣子,但並不真咬。生過崽的小白就變成了老白。毛色灰暗灰暗,再也看不出以前的純白來。脊椎骨也不再挺拔,向下彎曲,像個駝背的老人。等到狗仔仔長到幾個月後,小舅爺爺說,你們去川口把它們賣了吧,賣的錢給一塊給我就行。我和表表兄弟們一合計,覺得裏面有賺頭。當下四個人抱着三隻狗崽穿過山洞,走了十幾裏山路來到川口鎢礦。我們吃完早飯就出門,到了下午快天黑的時候,一隻狗也沒有賣出去。最後我咬牙做出決定,原本要賣一塊五一隻的狗,兩毛錢賣了。可是也只賣出兩隻,還有一隻不知道怎麼辦。景平說,扔了吧。我說不行。景平說,它一天沒吃東西,會餓死的。我說,我們不是有錢嗎,我們可以買東西給它吃。於是,我們把四毛錢全部花光,買了一碗稀飯,幾個油餅,四個人一隻小狗吃個精光。我和弟弟回到小舅爺爺家,小舅爺爺已經忘記要問我們賣狗的錢的事了。其實,我們早想好了對策,如果他問,我們就說狗一隻都沒賣出去,餓死了兩隻,只剩下一隻,死了的就扔在山裏了。如果他要,我們就去把它們撿回來。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父親終於要把我和弟弟接到他工作的地方了。我們的下一站是,將軍廟。我和弟弟到將軍廟沒多久,父親就再婚了。於是我和弟弟常常懷念起敏東來,每到寒暑假,就去那裏玩。有一次暑假,我突然問小舅爺爺,小白呢。小舅爺爺說,死了。我怔了很久,沒有說話,悄然間淚水滑落到嘴裏,鹹鹹的。

第三隻狗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寫它。它咬過我,而且我跟它很不熟。因爲父親的工作總是調來調去,所以我和弟弟就跟着父親也調來調去,算起來,我讀垮了好幾所學校。讀七年級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將軍廟街上的劉慶朋,衡東縣莫井鄉人。他高高的,顯得很帥氣,我矮矮的,尖耳猴腮。他很喜歡和我做朋友,因爲我敢於跟老師作對,而且遇事很果斷,點子多,學習成績又比他好。我也很喜歡跟他做朋友,我那時很需要一個本地人來保護我和弟弟。每次上學,我都會去他家等他,看他在他媽的催促下慢吞吞地吃完早餐,然後和我一起走到學校。他媽媽常常表揚我,說你看人家,這麼早!我很喜歡劉慶朋媽媽,因爲她對我印象很好。

劉慶朋家是一直不養狗的,所以我依舊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到他家裏等他起牀。坐了半天,覺得口渴,就去他們家廚房舀水喝。剛起身,突然腿上一陣劇痛傳來,我這才發現屋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有半個人高的大黑狗。狗畜生一聲不響就咬了我一口,然後對着我汪汪直叫,彷彿剛纔是我咬了它一樣。我發現褲腿上赫然對穿兩個洞,捋起褲腿一看,腿被咬出血了。劉慶朋媽媽慌忙鏟了寫竈灰按在我的傷口上,然後又撕了一長布條七手八腳地纏了一圈又一圈。我對劉慶朋說,你揹我上學,你家狗咬傷我了。劉慶朋說,那你不能告訴你爸爸,也不準告訴任何人。我說,好。被狗咬傷的事我沒有告訴父親,但我不能不告訴弟弟,有很多事需要他配合,不然就會露餡。父親還是發現了我走路有異樣,就問我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我說,不是,到山裏撿柴火時摔了一跤,被尖棍子戳着了。父親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看你,又不學好。弟弟在旁邊看着,插了一句,說,近山的柴都撿光了,哥哥只能去那些別人不去的地方。

時間過得好快。我在讀八年級之後就寄宿,從此便又接觸到更多的其他的人和事。

本文作者:鷗飛廉(公衆號: 十二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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