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世界裏生命如常——薦《1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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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荒誕的世界裏生命如常——薦《1Q84》

——羅曼·羅蘭《米開朗基羅》

寫在前面

當我敲下這句話的時候,我正頂着發着燒的腦袋苦苦思索什麼叫“花式”薦書。

昏昏沉沉。我知道薦書活動的文案是@閒時折花於週末夜裏的涌泉之思,我當時躺在牀上默默看着他一邊啃雞爪一邊敲鍵盤,卻沒想到他擬的稿子裏會有一個這麼高的要求。於是我暗暗揣測,他是不是啃雞爪時看見了@法斯賓德藝雙馨同學的名字,暗搓搓想搞一個“閒時折花式薦書”的梗?

是的是的,“花式”把我難住了。說來也是慚愧,文川沒有生得一副好看的皮囊,如此也便罷了,令人悲哀的是其靈魂——哪怕經歷了二十餘年的打磨——也不甚有趣。扶額嘆氣,我談不上幽默,才思也不敏捷,妙語連珠這種評價從來跟我也沾不上邊,這可叫我怎麼花式薦書,苦煞我也。

我重讀了一遍要求,看着封面圖出神,嗯,華山論劍,華山論劍。

我想起金庸先生筆下的華山論劍。不,不只華山論劍,每一次公開的比武競技,最先登臺的總是菜雞。刷新12KM網站,點開薦書活動的標籤,啊哈哈,還沒有人發文。

於是我咧開嘴傻笑了起來。

嘿嘿,專業拋磚者水墨文川。

既然我無趣的靈魂變不出花樣,我只好決定放任自己,讓本已不甚清晰的思路信馬由繮,使自己的雙手變成由下意識支配但卻絕對忠實的記錄工具,盡力寫一篇可以引出大神之玉的、以讀後感爲內容的隨筆來薦書,順便向12KM諸君展示,忘記吃退燒藥的水墨文川會有多麼話癆。

總之,我打開kindle翻了翻,最近讀過兩本書,一本是讀了可能有20遍的哈利波特七部曲,一本就是諾獎專業陪跑村上先生的《1Q84》,似乎我也沒得可選。不過我這麼說並不代表我是因無奈才選了這本書。憑心而論,雖然這本書又臭又長,但還是很好看的。

Spoil Alert,以下含大量僅代表個人觀點的劇透,且本書大概或許應當不適宜18歲以下未成年人觀看,請慎點擊。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看,我也沒辦法。

關於《1Q84》

我第一次接觸《1Q84》是高中二年級,當時文科走班剛剛分配好,班裏有個美術生。男生,用無印良品的文具,午休時會戴U形枕,小白鞋從來一塵不染。

你懂我的吧,很精緻的那種人。他買了這套書。

我上自習課時愛好不務正業,無聊時找他藉着看過。從中間打開,看到女主角的名字叫“青豆”,納罕原來日本還有這麼奇葩的姓氏。翻了兩頁,呀,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橋段。

他看我臉色有異,探過頭來看了一眼,淡淡地搖搖頭,語氣中帶着幾分不滿足:“這書裏這些描寫不算露骨,但透着一股詭異,不是太好看,甭找了。”

我一下子汗顏,哥們兒,我真沒有找,絕對不是故意的。

後來我聽說他那一套書被沒收了,不知道要回來沒有。

後來我再想起這本書就是從@閒時折花那裏拷Kindle文檔時發現的了,想起高中時的往事,就順便一起拿了來。恰逢樂團的學妹給我推了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我打開聽了聽,回了她一句“這什麼玩意兒,你審美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她回我一個大大的微笑:“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就是1Q84開頭寫的那個。”

我對這首曲子隱隱約約有點印象。像背單詞一樣,從大街上揪一個大學生出來,不管他過沒過六級,他總會認識abandon——因爲那是詞彙書第一個。

於是我抱着對自己一直都沒有認真背完過一本單詞書的愧疚,打開了這本書,聽着小交響曲,慢慢開始讀。三卷,將近一百萬字,真是太長了。我讀了好幾個通宵,從一開始當作催眠讀物,到後來每天都盼望着晚上熄燈可以上牀的那一刻。

故事發生在平行於1984年日本的架空世界,設定基本與人類世界相同,除了天上掛着兩個大小不一的月亮。男主角天吾和女主角青豆陰差陽錯來到了這個異世界,青豆稱之爲“1Q84年”,天吾稱之爲“貓城”。他們來到異世界後被強行賦予了某種角色,並因此衍生出一系列曲折巧合,最後二人因神祕少女“深繪里”的引導最終得以重逢,在簡短的歡愉後攜手逃離,迴歸正常世界。

書分別以男女主角的視角分兩線敘述,第三卷增加了配角視角“牛河線”。乍一看劇情十分套路,我也很慶幸在讀這本書前沒有像以往一般手賤先查百度百科和知乎,不然一定讀不完。這本書的驚喜就在於,你讀前兩章時根本不知道村上在寫什麼,讀完前十章大概看出了寫作思路,讀完二十章開始嘗試尋找村上埋在故事裏的伏筆,看完第一卷你以爲讀完了全書結果發現還有兩卷,最終長途跋涉讀到二人重逢,你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的欣喜。回頭想想,本書劇情老套,行文詭異,當你想一笑置之時卻突然發現,其實身邊的生活恰恰也是如此荒誕不經。

大概是我文思枯竭,總之這種舒爽,言語無法形容。

《1Q84》中的荒誕與生命

我一直覺得《1Q84》是一本寫人性的書。網上很多人將其與奧威爾的《1984》聯繫,稱其也包含了某種政治隱喻。我持保留意見。書出自人,人出自社會。故而每本書自其誕生的一刻起就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其中自然會有政治背景。但作者是否刻意隱藏了某種諷刺,還是值得商榷的。《1Q84》中的日本適逢1960年安保鬥爭結束之後的二十年,戰爭造成的實際損失逐漸消弭,但精神創傷仍在;與此同時經濟發展起速擡頭,伴隨而生的是一系列以往不曾面對的問題,此種環境下成長的年輕人,無論哪個國家,模樣大抵相似,敏感不安且無所適從,因外部的富足而更多地將視線投諸內心世界。1995年奧姆真理教製造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更是震撼了村上,社會意志之和諧被強烈衝擊,引發了他的沉重思考。

想必村上的凡人之眼是敏銳的,他看不清時代會往哪裏去,卻看的清如今的人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樣子。於是他捏出了青豆和天吾,保留着人類原始慾望的一男一女,放到了一個類比於創作現實臆想荒誕世界——一個有大小雙月、邪教通靈、少女出走對抗神祕小小人的世界。

其實1Q84世界裏超越現實的因素並不是太多,一大一小兩個月亮、深繪里、小小人、深田保的超自然力量,也不過如此。但此種力量把青豆和天吾的命運糾纏在一起,由此而生的故事便顯得格外荒誕。印象最深的便是深繪里,說話只用陳述句,天吾因其陷入這個世界,卻也因她與青豆重逢。

哦對了,深繪里還作爲一個“通道”,讓青豆在無性狀態下懷上了天吾的孩子,此情節——充滿着瑪利亞“感召受孕”意味的的情節——讀時實在毛骨悚然,只有小小人們一應一答的那句“嗬嗬——”能與之相較。

荒誕投射到人物身上便是不幸,而這種不幸通過村上“母體”與“子體”的隱喻在書中各人物之間流淌,影射了生命的遺傳特質。以男女主角爲例:青豆幼時受到隸屬於保守教派的父母限制,只得被迫封閉自己,致使極度缺乏安全感,而友人死於家庭暴力,更催生了她對於家暴不擇手段報復的慾望;天吾自幼失母,與父親關係不和,性格孤僻且發展出了隱約的戀母情結。應當說,以正常的觀點看待,二人的三觀都偏向了扭曲的一端。然而村上賦予他們的另一些品質——青豆對於自己軀體近乎虔誠的尊重、天吾對於創作的熱情、他們二人因幼時對彼此的幫助而產生的愛——則把讀者們拉向另一個極端,這是人性中最美的側面。

這便是我喜愛讀1Q84的最直接理由:以荒誕襯托出的生命張力。我們都知道其實新生兒並不可愛,皺巴巴像塊抹布,可是新生命的誕生確實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其實就是如此,生命之美隱藏在每一個飽含醜陋的角落,就像陽光與陰影相隨。恰如我們自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懂得世界並不似童話故事中所寫的一般美好,有的人拒絕去相信,有的人無奈相信後變得絕望。而青豆和天吾,在明知周圍,甚至自己都是污濁不堪的時候,尊重並保護了心中那一抹美好的情感。這便是生命帶來的人性在泥淖中散發的光輝。

《1Q84》與雅納切克《小交響曲》

我注意到12KM發文時不能插入音樂,只好勞煩樂意動手的諸位移步網易雲音樂搜索“Janacek Sinfonietta”兩個關鍵詞。我個人推薦柏林愛樂樂團與其藝術總監西蒙拉特爵士錄製的版本,大讚BPO,從來都是那麼嚴謹。

在這裏想說明的是sinfonietta,也就是漢語中“小交響曲”這個詞。此詞從意大利語詞彙“交響樂”sinfonia變形而來,在音樂術語中常見到這種變形,例如Allegro(快板)與Allegretto(小快板)。有意思的是對應的中文翻譯,通常都採用了“小”這個詞來描述這種變化,令人費解。在交響曲到小交響曲的變化中,並未見到樂團編制的明顯縮減,也沒有曲式上的簡化與省略,故而我也想不通當時爲何將其翻譯爲“小”。以我的經驗來看,此種變化常常代表的是輕快、活潑的敘述氛圍或者節奏類型。

扯遠了。

小交響曲是貫穿1Q84全書的線索,青豆因此曲來到1Q84年,同時這也是天吾在中學管樂隊排練時得心應手的曲目。全曲共計24分鐘,五個樂章,據傳雅納切克爲了某運動會開場的鼓號奏樂創作了此首曲目(第一樂章的副標題用到了fanfare一詞,說明確爲因某種目的而做的鼓號曲)。如果真是這樣,我倒是有點懷疑,究竟是什麼樣的運動會,會用到如此詭譎的曲子。

大概是因爲我現當代作品聽的少,這首作品——同絕大多數此類作品一樣——實在談不上“悅耳”,卻又有其魅力。這種魅力在你聽着這首曲子讀1Q84時格外明顯,如果你身處閒暇,甚至可以泡杯咖啡。我心裏有種隱隱的預感,村上用這首曲子作爲書的線索,大概是因爲從這首曲子裏聽出了生命的律動,這也暗合了我對於青豆與天吾之間故事主旨的理解——生命之美。因此儘管全曲充滿了不協和音程,當你在第五樂章末尾聽到熟悉的第一樂章的主題、聽到小號輝煌的重奏,聽到定音鼓的鼓點,你依然可以聽出那是心臟跳動的律動,那是生命迸發的色彩。

對於愛情觀的再思考

青豆和天吾自國小分開後便未曾見過,卻惦記着彼此一直生活着。兩人表現愛情的形式也不同:青豆定期與不特定目標解決自己的生理欲求,而天吾,則是通過特定的有夫之婦滿足自己。兩人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在現實中經營着何種形式的生活,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無法撼動他們在彼此心中的位置。二人很默契地把“性”和“愛”區分開來,涇渭分明。

且不論此種形式的愛情在現實中存在的可能性,村上的確提出了與主流截然不同的觀點。按照科學理論,愛情脫胎於激素分泌,與性本是一體兩面,村上卻在1Q84這個荒誕的世界裏提出了更符合我們東方價值體系的愛情觀。性是性,愛是愛,二者互不干涉。更重要的是,無論兩人各自的生活中藏有多少傷痛和齷齪,但這份感情始終是無暇而純潔的。

這種偏向理想主義的愛情是男女主人公與書中其他人物最大的不同,我個人認爲這也是本書荒誕不經氛圍中最積極的嚮往。但“我相信”終究無法等同於“我做到”。這種根植於東方民族骨髓中對於純粹愛情的渴望在當今時代愈發難以立足。日本也罷,中國也罷,都是如此。故而愛情究竟是孕育生命而產生的附屬品,還是人類精神世界裏最珍貴的財富,愛情本身是否有“對”與“錯”,一旦牽扯到價值判斷,仍需留待時間給我們更充分的解答。

有關小小人的隱喻

按照我們自小培養的學習習慣,看到一個不懂的詞,我們一定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我猜這種思維習慣大概脫胎於傳統的德式邏輯,於是我們在學習某新名詞的時候,首先會搞清其定義。我也一直如此,直到我大學考了託福。託福聽力部分有常見的詞彙題——就是那種專業領域中的合成詞,尋常美國人自己都不一定認識的那種——常常弄的人頭昏腦脹,因爲聽到一個生詞就導致無法繼續專心做題。後來我發現了竅門,每當聽到這種詞,直接把它當成一個it,如果願意的話,用x或y替換掉也好。這個詞本身是什麼意思根本無關緊要,因爲這個詞的特徵和作用都會在下文中展示。

小小人也是一個這樣的詞。

我不想過多解釋關於小小人的設定,這可能會影響閱讀時那份詭異的神祕感。但需要指出的是,小小人的力量毫無疑問是超自然的,能夠對社會的走向產生影響。但村上春樹在文中賦予了小小人最關鍵的品質:中性(在深田保剖明自己後顯現的尤爲明顯)。小小人無所謂善良與邪惡,或者說,跨越了正確與錯誤,因此在1Q84的世界中小小人的走向僅僅代表了一種趨勢,它們可以編制空氣蛹,而村上本人,卻沒有對小小人以及空氣蛹所造成的壓迫與束縛進行明顯的價值評判。故而我在回味故事時,常常將小小人與“歷史的合力”類似的詞彙類比。第三卷牛河死時小小人從他身體裏出來繼續編制空氣蛹,與此同時天吾和青豆爬上高速的消防梯回到1984年,似乎暗含了某種隱喻。

沒錯,你可以逃離,但你無力改變。

寫在最後

坐在電腦前,有種已經把自己掏空了的錯覺,待我寫完,一定要吃兩倍劑量的感冒藥。

我知道這篇文章對於沒有讀過1Q84的人而言可能會顯得凌亂,但我也希望,曾讀過這本書的諸君,可以從我的文章裏找到一些共鳴,如果有一些未曾注意到的新發現,那就更好了。

同時我想,無論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我有義務介紹閱讀此書的風險。此書——符合村上的一貫風格——易使人變得矯情敏感,同時還可能導致長時間的懷疑現實,嚴重時可能還會產生臆想,無法控制地擡頭確認天上是否存在着一大一小兩個月亮。最重要的是,這本書太長了。

儘管如此,我依舊願意推薦這本書。一切因其而生的副作用,都是因爲閱讀時過於投入而產生的扭曲。陷進這本書出不來固然可怕,但能夠沉浸在這份荒誕裏體味生命的一如往常的張力,本身就是無比幸運的事情。

誠邀各位閱讀村上春樹《1Q84》,體味荒誕與醜陋的世界中生命與人性的美好。

本文作者:水墨文川(公衆號: 十二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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