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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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結局)

我的二孩在暗無天日充滿牛糞味道的牛棚裏和小牛犢一起降生了。老太太的老二孩兒是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這個半道上夭折的小生命和那些年有着同樣命運的小傢伙們一起,沒有發育完全就被強行拽出母體,扔進垃圾堆或者埋進小土坑,永遠與黑暗作伴了。

好像一個人的一個轉念,一個只顧眼前或者長遠的決定足可以輕易左右另一個人或一羣人的命運。

白日的亮光會讓人眼花繚亂,背叛自己的靈魂。而夜晚的空洞則讓人寂寞難耐,逃離自己的靈魂。無論怎樣背叛逃離,最終還是被這個幽靈攥入手心,在慈悲的如來佛祖的眼裏翻滾掙扎。

李小梅的靈魂就是如此。白日,曾經對這個寶貝獨生閨女的希望全部化成泡影后變成無休止的抱怨;夜晚,在漫無目的的夜遊症裏尋找生命中丟失的情感寄託。

鐵英小的時候,她抱怨一個孩子帶給她的不安全感,萬一這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怎樣活下去?她周圍的同事,親朋好友的孩子或者她傳聞中一旦有別人家的孩子有個不測,她都會驚悸地如坐鍼氈食不甘味。哪怕鐵英有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她都會惶惶不可終日,都不知把這個唯一的心肝寶貝捧在哪裏最安全。鐵英上學了,她更加小心翼翼,不知多少次從班上偷跑出來,巴巴地從教室的窗戶縫裏窺探寶貝閨女的上課情況。

有一次,李小梅又偷跑出來,擰着脖頸瞪大雙眼從窗戶縫裏偷看。數學老師正在公佈期末考試分數,李小梅的心提到嗓子眼,興奮地手有些發抖,她最開心最激動的時刻就是拿着鐵英的100分卷子時,那種滿足幸福感會暫時緩解她對未來不確定的焦慮。

“鐵英96分,張叢珊99分……”鐵英認真聽老師公佈着成績,當聽到女兒的96分,她內心突然升騰起一股難耐的憤怒,氣惱剎時淹沒了她,要不是偷跑出來窩藏在這裏,她早就衝出去給閨女兩大嘴巴,讓她知道不考第一名的滋味。

晚上回家後,鐵英的屁股也沒能逃脫李小梅的恨鐵不成鋼的大巴掌,鐵政樑在一邊附和着妻子,呵斥着一臉淚水緊緊抿着嘴仇視着夫婦倆的小鐵英。鐵政樑看女兒的這副鬥雞般的模樣,更加氣惱,一巴掌打在小鐵英的臉上,嘴裏唸唸有詞:“不爭氣的東西,還不服氣,我看你還硬不硬。”

一道細細的血水從鐵英的嘴角往下滴答下來,流着淚的小傢伙突然止住淚水,發出一聲清脆撕裂的怒吼:“我恨你們。”她風一般卷跑了,只剩下驚愕的夫婦倆。李小梅怒氣衝衝上前,一手抓住鐵政樑的前襟,一手緊握拳頭狠狠朝鐵政樑的心口砸下去。“你這個混蛋,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

夜深了,小鐵英仍然不知去向,李小梅夫婦倆瘋了一樣在大街小巷狂呼着鐵英的名字,恐懼絕望控制了她,李小梅終於承受不住打擊,一頭栽倒在地上。

李小梅醒來時,躺在醫院的病牀上,鐵英可憐巴巴地坐在她身邊看着她,鐵政樑緊皺着眉斜瞪着她,好像在審視一個階級敵人。那一年,鐵英九歲,上三年級,她開始懂得了分數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她開始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她不會落於人後,她要比任何人都強,爭當第一是她以後的唯一目標,她弱弱地斜視着貪厭的父母,好像在給他們一個綿裏藏針的承諾,她以後不會因爲分數捱打了。

鐵英果然不負衆望,在學習上給李小梅掙足了面子。在學校裏,每次考試都是年級前三名,每次班裏第一名,幾乎年年如此,從國小到大學,鐵英的考試之路就是李小梅的輝煌人生之路,當她在千人學校大會上諄諄教導着臺下閃着崇拜光亮的學生家長時,當她在裏三層外三層的家長包圍裏談及她的教育經驗時,她已經忘記了曾經的不安焦慮絕望,她陶醉在自以爲是的成功的教育裏樂而忘返,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家長們斷言,鐵英的未來不可限量。

那些輝煌燦爛的過往好像永遠不會回來了。她曾經的斷言隨着時光的檢驗打碎了臉。如今李小梅要直面女兒的驕橫霸道,家務活一竅不通,對父母指手畫腳,最可怕的是,鐵英正面臨着婚姻破裂,生命繫於婚姻的鐵英仍然是李小梅的最後希望,李小梅不能沒有鐵英。

“要是鐵英離了婚,那不要了她的命纔怪,那個勾魂的狐狸精,哪天逮住她,我撕吃了她。”李小梅終於不再沉默了,她喃喃着。

我無言,不知如何勸說她。

“這倆老傢伙,從大老遠的澳大利亞跑來,有什麼用,淨是廢物,什麼也解決不了,添亂。”李小梅繼續自言自語。

我腦海中突然閃出小麥地裏的稗子,農民們用盡心機想方設法把它們從小麥地裏清除出去,殊不知,它們原是小麥的先祖,它們並非沒有營養只是不適合人類的胃口而被人類無情扼殺,這能怨誰呢?

人是不是都試圖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遮蓋自己的無知,用別人的錯安慰一下自己的內心,用喧鬧嘲弄撫慰自己寂寞的靈魂。而這一切,當白日離去夜晚來臨時,是否又要聽見靈魂落地的顫音。

我確實聽到了這個顫音,我逃離自己的鄉村,又鑽進了帶着顫音的城市。

結局

無論怎樣鬧,鐵英和王中豪的婚姻還是磕磕絆絆地維繫了六年,我在這家打工六年多,經歷了六年的家庭戰爭硝煙。最後又經歷瞭如同炸彈引爆後撕裂滴血的親情。

鐵政樑屁股上的褥瘡從六年前的花生粒大小的小斑塊發展到如今的碗口大小的滲着膿血的黑紫色的腐洞。他從剛開始的大呼小叫變成了低聲呻吟,竟至最後麻木到面如死灰沉默寡言。我不止一次給老太太和鐵英提醒,讓她們帶老頭去醫院治療,這母女倆幾乎用酷似的憤怒不屑的眼神看着老頭,嘴裏哼了哼,等閒了再說吧。

老太太給我規定清洗褥瘡的藥量只是醫院藥量的一半不到,憑我做護工的經驗,心裏最清楚,這樣敷衍老頭的快露骨頭的傷口,老頭過不了多久就會一命嗚呼。我試圖給老太太說明情況,也許她不太清楚這樣吝嗇藥物的後果,可是,說完厲害關係後,老太太買回的藥量更少了,本來是一天的藥物,她說要用三天,很明顯,她們已經嫌棄老頭子活得太纏人了,他已經不值得留戀在世上了。

我頓時驚呆了。這個在大都市裏擁有六套房子,價值幾千萬,有退休金,有女兒女婿上百萬年薪的老太太,居然捨不得給自己過了一輩子的老伴買夠幾十塊錢的治療褥瘡的藥,櫃子裏上千塊的衣服擺着放着,卻每日裏只穿着貌似地攤貨的黑不溜秋的燈草絨褂褂,每日裏早早爬起來到閨女家洗褲頭襪子做牛做馬,她哪裏也不敢去,擔心着閨女家裏鐘點工會偷家中主貴東西而巴叉着眼監督着她的一舉一動。

我必須離開了,我不願看着自己親手伺候六年的老頭,就這樣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沒有選擇生死的力氣,只有每日裏乾巴巴盼望着死神光臨的力氣,他空洞的眼神裏沒有靈魂的光,即將腐爛的軀殼散發着裹不住的惡臭。

六年後,鐵英和王中豪終於離婚了,離婚那天,王天寧面無表情地咧了一下嘴,長長舒口氣,喃喃自語:“早點離就好了……”。繼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份淡然冷峻的一笑,像寒光閃閃的利劍在冷漠的屋子裏出鞘,這是六年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說“陳三,跟我玩吧”那個上躥下跳的小不點嗎?

六年,一切,都好像沒變;一切,又好像都變了……

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我迷失在一隻街頭流浪狗無助的眼睛裏。關於金錢,關於親情,關於愛情,關於婚姻,關於家庭,關於生死……那些所有關於人的存在,都變得真實而虛幻,不可捉摸:那些所有關於幸福的擁有,都變得若即若離,虛無縹緲。金錢好像主宰一切又好像一錢不值;親情好像甘醇濃厚又好像冷若冰霜;在愛情的懷裏,誰可以長久?在婚姻的牆頭,誰能分清內外?家庭是溫巢還是囚牢?生死誰能主宰?

光陰的刀可以隨時用刀鋒劈開歲月,斬斷鮮活的過往;也可以隨時用刀尖挑開夢境,露出一覽無餘的滄桑。人在光陰的注視裏變老,無處可逃,然後無奈地把夢交付給未知。八年前,我懷着遊移不絕的夢想逃離了鄉村,八年後,我又要帶着另一份遊移不絕逃離城市。

這個城市,這個總是假裝清醒假裝堂皇的城市。誰可以在繁華里找到一個可以讓靈魂愉悅的落腳地,誰又可以在夕陽的餘暉裏找到一個能夠暢快訴說的朋友。稗子細弱的靈魂在城市翻滾的人潮中無法擱置。其實,又有誰的靈魂可以安然擱置在這個大城市的角落裏。

我在霓虹閃耀的牢房裏,滿是孤獨冷漠,即使有絲絲縷縷的溫情,也抵消不了層層疊疊的涼薄。我想走了,遠離他的華麗和陰冷。

背上行李包踏上回家的路,一轉身,已經在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大都市生活了八年,這八年,是擱置在繁華中的一個人的歲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人心難測親情撕裂,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被激活,又退守到一個深不可測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幽閉處。

我極力搜索,那些曾經在這個大都市裏帶給我漸遠的瞬間溫暖,我突然想起了老赫,他不是瞬間的溫暖,而且永恆定格了的溫暖,他活在別人身上的眼角膜一定是閃爍的星星照亮夜空,他不會熄滅的突突跳動的心臟一定對塵世充滿了希望的力量……

我極力搜索,那些帶給我生命尊重平等的笑容,五朵,你和宋詞還好嗎?你和你的黃昏戀還好嗎?……王中豪先生,你沉默如山的尊重,在他人的蔑視中帶給我做人的尊嚴,但願你走出傷痛的婚姻後能夠找到想要的愛……

我知道,八年,冷漠已經在我的心裏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薄涼也開始遊走於身體的每一條裂縫。我必須離開了,到我生活過的鄉下的黃土地裏尋找填充裂縫的養料,到村頭那一聲聲雞鳴狗叫的慵懶陽光裏棲息靈魂,上海真的不是我的家。

別了,上海;別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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